天半黑着，另半边天挂着入土半截的日头。钱老头儿端着个茶杯站在礼部的大门口，杯子里泡着枸杞。
这倒是个新鲜玩意儿。早些年，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出门的时候手上都得有一群人提着大包小件跟着。现在出门提着茶杯似乎成了一股风尚。
杯子是搪瓷的。搪瓷的杯身，搪瓷的盖儿，搪瓷的耳。钱老头一手握着杯耳，一手拖着杯底。现在南京城里头气派的大老爷都有这一套。
至于为什么流行，因为这是御赐的。上次朝会时候每人发了一件，上头用红字印着“隆武四年四月十三立夏留念”。
钱谦益端着御赐的搪瓷杯，喝着御赐的宁夏枸杞和御赐的岭北冰块。虽然冰镇枸杞水的味道有些怪，但南京城里头流行这个。
大明的文人圈子里经常会流行奇怪的东西。万历年的时候还有个“龙沙谶”的事，说万历年有800地仙降世平乱，斩杀白蛟，拯救苍生。这是东晋时候的一则“预言”。
当是时，朝中大学士王锡爵的17岁的女儿丧夫出家，做了坤道，也就是女道士。结果也不知道就怎么的，文坛魁首王世贞上门叩拜，惊呼她就是800地仙之首昙阳大真人。
王世贞一带头，满朝文武就跟打了鸡血似聚了过来。连李攀龙、冯梦龙、冯梦祯、徐渭等一干朝中大佬都上了道，一个个白胡子白胡子老头儿都宁愿成为飞仙坐下的童子。
这事情当然是以悲剧收了尾。在全国上下舆情的鼓动下，昙阳真人在数十万人面前服用金丹，“白日飞升”。
这确实引起了一次反思，但反思的只是极少数，更多的人则开始了造神运动。王世贞带头创作，全国跟风，飞仙的父亲王锡爵亲自编纂。一时间大江南北香烟袅袅，祭坛林立，都争着要当800飞仙。
时逢壬辰倭乱，满朝文武总算想起来800飞仙不但要飞，还要斩蛟，所以干脆把丰臣秀吉也拉了进来，说丰臣秀吉就是那乱世的妖孽白蛟。这么一折腾，大明援朝俨然成了一次斩妖除魔的大圣战。诸多小说大手子跟着起哄，火线上马《袁了凡斩蛟记》，一时间洛阳纸贵。
钱谦益出生的那会，刚好赶上了那堪称魔幻的时候。虽然他最终也没有见过纳费女真人，但这件轰动全国的“白日飞升”却在他心里头留下了一个结——人生呐，难免会发生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只能随随波逐流。有时候不想出头却被逼着表态，一腔苦闷无处言说，只好喝一杯冰镇枸杞，养养胃，压压惊。
钱谦益觉得自己随时都要压压惊。被东林党人顶出来，被朱聿键重点关注。他觉得朱聿键的一言一行不是在试探他，就是在敲打他。今天朱聿键放话说要请他来玩桌游——可什么是桌游呢？
桌游，拆开来两个字，一个桌一个游。桌者，几案也。游者，旌旗之流也。钱谦益猜着，这桌游大概是在桌上插旗。
可桌上插旗有什么好玩的？只有戏台子上才会插一堆旗。他想着，叫他去难道是让他唱大戏？他还听说豪格、朝鲜王、日本王全都要来，连皇上自己都要上。难道是让所有人一起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