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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树还小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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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子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说没人记得知青吗?”
  我说:“秦四爹心里是惦记着文兰。你们是沾了文兰的光才被人记着。”
  白狗子说:“我再问个相同的问题,你的同学们知道知青的事吗?”
  我说:“不知道的多,知道的少。但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提起过知青,说他们老写文章抱怨自己下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迫害,好像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吃苦是应该的,他们就不应该这样。老师还说,自从来了知青后,这儿的流氓就大胆多了,像是有人撑腰似的。”
  白狗子说:“你们做学生的也不喜欢知青?”
  我说:“为什么要喜欢知青?”
  我想起秦四爹的话,便又说:“你们知青可从来没有喜欢过农村。”
  白狗子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将手中的钢笔反复玩来玩去。后来他将钢笔递给我。我不好意思拿了人家的东西就走,在那儿站也不好,坐也不好。
  正犹豫时,白狗子忽然朝我吼了一句:“没你的事了,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白狗子的声音浑厚得像春天的雷霆,滚到哪儿,哪儿的地皮就发颤。
  与白狗子同来的那些知青在垸里乱窜,他们对垸里的情况很熟悉,连秦打铁的家都记得。特别是那个与白狗子在帐篷里争吵的人。大家都叫他老五,也不知是他的姓还是他的名。
  老五站在那被荒草封住的大门前说,秦打铁从前总吹牛,说他的技术全国第一,只要是钢铁他就能像揉面粉一样,将它弄成自己想弄的形状。老五他们回城探亲时,故意从父亲上班的工厂里拿了一截不锈钢,让秦打铁将它打成一把菜刀,秦打铁打了三天,白烧了几百斤木炭,也只是将那不锈钢打成一只破鞋底的样子,就这样还将秦打铁的腰弄闪了。
  秦打铁现在家门绝了。他听别人的话,带上老婆孩子,挑上打铁担子到城里去赚钱。他不懂陌生处的水深水浅,一到就接了一批活,都是些长短刀具。他交完货,钱还没拿到手,就在夜里被人满门抄斩。据说是黑帮械斗,一方吃了秦打铁做的那些长刀短刀的亏,对打起来,秦打铁的刀还是刀,别人的刀则成了泥巴。吃了亏的那些人便向秦打铁下了黑手。
  老五对秦打铁的遭遇叹过几声,说在城里可不是所有的人都吃得开。不比农村,再怎么样也有一块地可以养家糊口。在城里,双脚站的地方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想要。说着话,老五忽然就怀念起当年这屋里炉子上吊罐里的狗肉香。
  老五说话时,父亲正站在旁边,他说:“那时,这一带的狗都叫你们知青偷吃光了。”
  老五说:“你不是也跟着吃了许多狗肉!”
  父亲说:“狗屁,你们总是将啃不动的狗骨头给我。”
  老五说:“可你还不是啃得津津有味。”
  父亲笑了笑说:“可你们不知道,有一年腊月下大雪时,你们将公社里养的一条狗打死了,刚煮熟,我跑去骗你们说那是条疯狗,你们吓得不敢吃,让我拿出去扔。我只扔了几块,其余的都让我和另外两个孩子躲在树林里,用树枝做筷子,过了一餐饱瘾。”
  老五也笑,他说:“那你就不知道下文了,那天晚上我们吃了你家的两只鸡!”
  父亲说:“谁说我们不知道,我们还找到吃剩下的鸡毛,旁边还有回力球鞋印,那种鞋只有你们知青才穿得起。如果不是秦老四出面拦住,我父亲早用刀将你们的三只手砍下一只来。秦老四说你们个个都是座山雕,人人都想摆百鸡宴,太多了不好对付。”
  父亲告诉老五,秦四爹为了让知青不再在垸里胡闹,三天两头往公社里跑,要招工指标,要一个就送走一个,走一个垸里就多一份安宁,而且谁最捣蛋就让谁先走。老五是这个知青点上第三个走的。他走的那天正好是秦四爹被抓起来的日子,他还顺便搭上押秦四爹去县城的车。
  我听秦四爹说过,当年他戴着手铐押进城的路上,有个知青不停地往他脚边吐口水,他忍无可忍最后用劲踢了那知青一脚。他说这个知青不知好歹,那个返城的指标还是自己用一包游泳牌香烟从邻近大队的大队长那里换来的。
  我明白这人就是眼前的老五。
  秦四爹还说,男女一共十六个知青中,老五是最坏的。秦四爹说的坏是捣蛋的意思。他说老五下来的第三个月就将另一个知青点上的姑娘肚子弄大了,其余偷鸡摸狗,挖队里的花生,摘队里的南瓜,哪一件事都是老五领头,最少也是个二把手。老五的绝招是到外面垸里去钓鸡,先用一枚大头针弯成鱼钩一样的形状,再用细线系好卷成一个团揣在裤子荷包里,然后就装作从别人垸前经过。趁人不注意时,用两个指头一弹,就将钩着小虫的钩子弹到一群鸡的面前。哪只鸡若啄了那钩子,便脱不了身,不吭不响,乖乖地随着他走。碰到有人时,他们就停下来,那鸡也呆呆地不往前走,那线细得谁也看不出破绽。走到没人处,他再将线一收,将鸡用外衣包起来,唱着知青们最爱唱的《再见吧江城》,旁若无人地往回走。
  这个秘密是秦四爹后来发现的。除了猫狗之类的小东西喜欢跟在人的后面走,别的动物没有这个习惯。那天他看见一只公鸡跟着老五走走停停,就起了疑心。他捡起一块石子朝那只公鸡砸去,公鸡一惊,衔着一根细线飞了起来。为这事,秦四爹扣了老五十个工分。并将扣下来的这些工分划到我家的账页上。秦四爹曾说,当年十个工分虽没有两只鸡值钱,却比两只鸡重要,那时想多挣十个工分不知道有多难,年底算账时,十个工分往往可以决定这个人属于哪一类,是先进人物,还是落后分子。
  秦打铁的房子无人去住,就连秦四爹这样的孤身老人也不肯要那房子,大家都看着它一天天地败落下去。老五说,若在城里管他什么原因,只要像房子的都会有人抢着去住。父亲问老五敢不敢进这屋。老五说,三十年前他是坟墓敢躺、棺材敢睡,现在不行了,有后顾之忧,他大小有一座酒楼,不能让生意惹上晦气。父亲没有恶意地说老五,当年他们做知青时总是嘲笑农民,这封建,那落后,怎么一有了钱财,反倒比农民还封建落后。老五说了句很深奥的话,人不可能没有文化传统,也不可能不批判传统文化。
  这时,从小河滩帐篷里传出一阵手风琴声。
  大家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一下。
  老五说:“这是白狗子在拉。当知青时,他想要一只手风琴都快想疯了,现在他可以买下全中国当年生产的全部手风琴。”
  父亲说:“可他拉的曲子没有从前的好听!从前他拉的那个《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用说你们哭,就是我也曾想哭!”
  白狗子拉的正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老五皱着眉头说:“这曲子就应该在夜深人静时听!现在让人听,太早了点!”
  我望了望后山,太阳仍有老高,黄昏还没露出踪影。我找了两遍,山上没有秦四爹的影子,那头黑色黄牯也没见着。
  黄昏来临时,小河滩上首先冒起一股青烟,开始是浓浓的黑黑的,上升得很快,样子还有些猛。只一会儿,领头的那团乌云一样的烟雾,就顺着山势爬到山巅之上,在夕阳的映照之下,迅速幻化成一片彩霞。随后产生的青烟就没有这种性子了,它徐徐地缓缓地,甚至还有些绵软无力,还没达到半山腰就被渐起的暮色化解得若有若无。因为这青烟,才能看见晚风的样子。晚风的确像月里嫦娥舒开的长袖,它在半空里一挥而过,却在地面上留下许多生机与希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被白狗子和老五他们叫作篝火,火堆旁有女人在迫不及待地唱着歌,在风中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飘荡着。
  父亲和垸里的人都在说,他们还是从前的老脾气,自己将自己弄得特别忧伤,好像是天要塌了下来,却又与别人无关。
  秦四爹一直不见回来,白狗子已问过好几次了,他说他无论如何也要同秦四爹尽快见上面。
  天黑之前,白狗子开着他的凯迪拉克到镇上去打电话。他的手机在这一带无法使用,只是一块无用的废塑料。白狗子开车离开时,老五在旁边笑着说他刚收了个小蜜,一天不见就心里发痒。白狗子开玩笑地用凯迪拉克去撞他。一不小心,车头撞在稻场边的石磙上。白狗子停下车开门看了一眼后,有些不高兴地责怪老五。老五不以为然地说,这点小事也值得伤和气,修一修也就一万元左右,谁也出得起!听见老五的话后,垸里的人顿时伸了伸舌头。白狗子像是想通了,笑一笑,钻进车门,只见满车身的彩灯一亮,凯迪拉克一下子蹿出老远。白狗子的车跑得很快,十几里山路一会儿就跑了个来回,人还没从车里钻出来,满脸笑容像花朵一样先从车窗里开放出来。
  秦四爹依然不见回来。
  我去他的小屋看了看,屋里的确没有一点动静。
  天完全黑了,我有些着急,就对父亲说,自己要上山去找秦四爹。父亲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回屋拿上一只手电筒一个人向后山走去。
  父亲对秦四爹的呼唤声在后山不停地回荡着。
  随着篝火的亮堂,老知青们的歌声也清晰起来。他们都围在篝火四周。白狗子仍然拉着他的手风琴,老五在吹着一支被他们叫作萨克斯的铁管子一样的东西。没有歌声时这两样东西奏出来的音乐特别好听,而无论是手风琴还是萨克斯,当它们独自奏响时,就更动人了。垸里的很多人都来看稀奇,大家不远不近地站着,不与白狗子他们混在一起。
  那几个女知青正在小声唱着一支让我听来很熟悉的歌时,白狗子忽然站起来,将手风琴猛地拉了一阵,然后调子一低,突然深沉地唱起来。
  我想起来了,这首歌名叫《三套车》。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在屋里哼着这首歌。但他从不在母亲面前唱,好几次他正唱到得意时忽地戛然而止,我问他怎么不唱了,他说不想唱就是不想唱。后来我弄明白了,只要父亲的歌声突然一断,不一会儿母亲必然会出现。我以为父亲是怕自己唱不好,坏了自己在母亲心中的形象。父亲的确喜欢这首歌,除此以外,我没听见他唱过别的。
  母亲也很喜欢听这首歌。有一次,父亲傍晚回家,拎了一桶水到后门外冲凉。哗哗的水声使他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归来。母亲没有惊动父亲,任他唱完了,才装着刚回的样子出现在父亲面前。
  白狗子唱完后,老五用萨克斯管又将那曲子反复吹了几遍。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我感到她的身子在明显战栗。
  我想回头时,母亲用她的双手将我的头紧紧抱住,不让我往回看。我还听见母亲在自言自语说:“他们怎么不哭了,那些年他们只要坐在一起唱着这支歌,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的确,我在篝火旁看到了一股悲伤的烟雾,篝火旁的男人都在猛烈地抽烟,女人则用双手托着腮帮,除了歌声的旋律外,没有第二种声音。后来,垸里的女人中,有一个人哇地哭着跑开了,接着又有一个女人用双手捂着嘴踉踉跄跄地冲入夜幕。
  母亲的战栗更厉害了,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我的肩上,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大树,送送妈妈,妈妈想回去!”
  回到家后,见父亲还没回,母亲终于忍不住趴在床上用被子捂住头大声地哭起来。我心里预感到了什么,有些替父亲伤悲。我从自己屋里拿了一坨冰糖,放进杯子里冲了半杯水,递给母亲。
  喝完冰糖水后,母亲才镇定一些。她告诉我,她和那两个女人曾经都是公社宣传队的,那两个女人在宣传队里与两个男知青好上了,还偷偷怀过他们的孩子,两个女人为他们一共做过五次人工流产,每次都是她在偷着照料。男知青招工回城时,说好马上接她们去,可后来一直杳无音讯。等了几年,她们才嫁到秦家大垸。我以前就听说过,这两个女人都不能生孩子,原因是**被刮破了,先前不清楚是与知青们发生了事。
  两个女人我都叫婶子,我的两个同宗叔叔对她们很不好,他们自己在外面乱搞,回来后还动不动下手狠狠揍这两个婶子,骂她们是破罐子。逢到这样的时刻,母亲从来不去劝解,她总是朝别人求情,请别人去劝解。很小时,我以为是母亲胆小,不敢上前去。有一次,我偶尔碰见母亲和那两个婶子躲在我姐姐的房里,抱头痛哭,而且母亲比她们哭得更伤心更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