猕猴桃小说 > 都市言情 > 刘醒龙自选集

喜鹊尤如小说家——致周毅

推荐阅读: 香江王朝杀手妖后不好惹开着处刑曲的我战无不胜!万界登陆半道出家打更人这就是我想要的重生吗无敌仙府官炉亮剑之第一神射这个苍生有毛病吞噬进化:从一朵花开始神界三万年星海猎人终极强兵仙藏天天中奖妖魔哪里走重生七五之幸福一家人叶星辰一网情深:国民男神是女生程念念陆琰哈利波特与秘密宝藏不朽圣尊奶爸的快乐时光王者风暴我家师伯真是深藏不露啊大明星就是我头号战神足球纪元洪荒最弱的生灵豪门盛宠:恶魔总裁太偏爱苏暖暖厉衍琛执掌天下我成了十个反派大佬的爹斗破之萧族冰圣从恋综开始重返三百年枭宠小毒妃:神秘鬼王,太火热最牛学生萌萌兽世:金主大人,轻点咬!夜半惊婚:夫君是鬼王山海行剑时空位面穿越哥谭之疯人院甜蜜婚令:首长的影后娇妻我的签到系统有点不一样科技之美好生活霸道师兄:迷糊师妹别想逃萌宝三只:爹地请排队谁又在召唤我绿茵教父都市血狼余生漫漫皆为你黑体幸存者透视小神农逍遥山村神医聊斋之证仙途剑尊锦素春辞进化,从东北虎开始史上第一直播间林一叶浅雪赤麒唐枭漫威之我有闪闪果实隐婚99度:帝少宠妻入骨复仇三公主VS圣韵三少漫威债王,最爱广交好友古武兵王在都市傲世神皇亿万总裁缠绵爱重生80之我的媳妇超旺夫孽火商颂之兄弟仇雠唐相龙兵无双成神从被全宇宙狩猎开始桃源乡村从世界破碎开始崛起诸天金瓶莲狼少女的异界大冒险镇天神婿快穿:女配闪开,原女主要逆袭现实封妖游戏剑弑虚空极品女婿范建明萌货小青梅:竹马太腹黑我家王妃是哭包我家丫头有点萌海贼卡皇晚风不似你程序意志明末之奴隶的咆哮乡野小村医霸天武圣掌门师叔不可能是凡人混沌剑神诀纨绔邪皇寒门状元内娘子且留步恶魔校草你无赖第四视角龟龟的梦想家园农家有女之蓝衣我没名字吗?只知道喊我战略级!夏逸赌徒火影之神级系统征魔演义空间灵泉:农家俏军嫂仙界修仙青云之朝阳松涛特种兵痞逆生戮世剑起风云盘天之战半生凝眸鬼棺夜间偶遇
周毅:
  你好!
  三月七日午休后刚打开电脑,邮箱就开始缓慢地接收一封有附件的来信。
  等待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向窗口。这也是写作《圣天门口》的六年时间养成的习惯,用故意不将电话放在顺手处等小伎俩,迫使自己在不自觉的长时间写作过程中,站起来,哪怕只是在屋子里走几步。甚至因此认为,长篇小说艺术的特质也是这样,既不会遥不可及,又无法唾手可得。所称小说即是人生,完全可以融合在与写作密切相关或者毫不相关的日常中,对一些熟知事物潜意识的挑衅与超越。
  窗台上,一对斑鸠正在轮番整理那只整个冬天都是空着的鸟巢。虽然自己用了百分之百的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心情,看来看去仍然不清楚是不是那旧时相识。去年的这个时候,《圣天门口》刚刚交给出版社,大约是陪伴了整整六年的缘故,那一阵只要开启电脑,我一定要先双击那个熟悉文档,然后才相信,从春播到秋收,个人文学纪年中,又一个写作季节真的结束了。小斑鸠就是在这种时刻飞来的。小斑鸠来时,书房的窗台上养着一株西湖玫瑰、一株铁树和一蔸几年前老父亲送给我的半人高的文竹。我这人与花草没缘分,越是认真打理,它们生长的样子,越是像受着虐待。一定是铁树上的枯枝吸引了鸟们,我眼前才会上演鸠占鹊巢的一幕。曾经有喜鹊在此徘徊,后来的斑鸠却在它们辛苦衔来的几根细枝上,构建了从春到秋生下几窝蛋,孵出一群小鸟的鸟巢。依据小时候在大别山区积累起来的民间知识,这种脖子上披着少许彩色羽毛的灰斑鸠,唯有孵蛋时,才想到鸟巢,平常时候只喜欢栖息在茂密的竹林里,和阔叶浓厚的大樟树上。在夏季,小斑鸠从出壳到飞腾也就十来天。之后,就是空巢,直到又有斑鸠来,如此周而复始。我不奇怪自己一直将它们当成是同一对夫妻鸟,写作的情绪与灵感通常就是来源于这类不同寻常的判断。就算是最普通的鸟也能找出个性,对于小说家,也是一种基本的才能。真正的小说家,是用悲哀和悲伤养育而成的,命中注定要恋旧,假如我眼里的小斑鸠,每次都是新来的,历史和命运就会被我演变成一种时尚,那种心态下的写作,必然是披着小说外衣的某种广告或策划文案。
  前几天,武汉落了一场很大的雪。这些年,此地老是不落雪。近两年落雪的场次多了些,时节却比从前延迟许多,春节前很难见到雪景,偶尔有,也是粗制滥造,一如今日某些畅销书,名曰小说,其实是一些书界肖小胡乱涂鸦。融雪的水渍和潮湿,没有完全干。归来的斑鸠等不到居住标准符合人的想法,就孵进巢里,我以为它又要下蛋了,没想到只是试试,时间不长,它便腾空而起。就在这时候,我所设定的电邮收毕的铃声响了起来,转身一看,邮件标题竟然是“请看附件•周毅”。
  花了两个小时,将你这书信体的文章读完后,很奇怪春节前的那封电邮,竟然是你发来的。曾经对李修文说,徐春萍夸奖你那篇文章写得十分好。若不提起,过去现在和将来我都会以为,先前那封既无标题,又不署名的电邮作者是《文学报》的徐春萍。这种电报体率性随心的文字,《圣天门口》的责任编辑杨柳也是惯用的。不过,杨柳的文字非常事务性,永远都是询问一些和解释一些具体东西。经你一说,又觉得没错,这也是你的文字性情。因为文学而相识的这些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发大洪水,你来武汉采访时见过一面。你还好,不像同期从上海来的新闻界朋友,随身带着救灾衣物,硬要塞给我们一些。这仅有的一次见面,远不如当年周介人先生约你所写那篇评论我的小说的文章记忆深刻。是否因应电邮和短信的特征,后来接触到你文章之外的文字,正是这般简约精准,就像金庸小说中的众女侠,不仅长袖善舞,更以行使独门暗器见血封喉为特权。换个角度来想,有些事情本来就是只要说清楚就行,无须浪费笔墨,如此才可以将有限心血流淌成汪洋大水。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是说做人的态度,用在写作上,是要我们坚决地放弃那些泛爱滥情,以及做梦也要做得比别人有才华的虚妄。由此我想到长篇小说文体,就像传统中国家庭中的老大,注定要为命运承担更多分量。诗歌和散文可以是清风云霞,飞瀑流泉,长篇小说永远只能落实在茫茫土地上,任何浪荡花腔,都会酿成可以预见的荒废与颓败。小说容易得到万千宠爱,同时也容易受到无情奚落,亦酷似现代人对茫茫大地的爱恨之切。说起来,也是人之常情。当老大的总是吃力不讨好,又不能学弟妹们,不时地用精神撒娇放纵自己的原欲,往往如牛重负沧桑早至。这种特质在当下尤为突出。
  一开始就同你说斑鸠窝是有目的的。小说这种被人当作俗物的文体,本质上绝非俗物,只是因为写作的人低俗了,阅读的人低俗了。那对斑鸠,在喜鹊弃置的几根细枝之上,再添些许杂草,不是也成了鸟巢!喜鹊不是这样,它是一位真正的小说家。为了搭建一座真正的窝,不惜舍弃已经形成的规模,它所弃之如敝屣的开头,被斑鸠捡了去当成宝贝似的金窝银窝。呈现经典小说一样的喜鹊,将自己的窝发表在苍茫的树梢和现代化的高压线塔上,如同天造地设的风景。说实话,如果不是五岁女儿做出决定,让我们付出三盆花草全部枯死的代价,加上九个月不能开窗户,看上去尽是些丑陋粪便的所谓鸟巢,早就在弹指之间灰飞烟灭了。如果小说可以是一群鸟的生活,真正的小说肯定是在空中高蹈的喜鹊和喜鹊窝。那些必不可少的混珠,当然就是斑鸠和斑鸠窝了。小说精髓总是处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位置上,没有人能独占,也没有人能够真正予以摧毁。所以小说的模样,正是喜鹊的模样。小说的声音,正是喜鹊的声音。无论是独立枝头,还是穿越云天,喜鹊是从容的,安详的,优雅的,高贵的,哪怕迫害就要发生,也还是有尊严的。斑鸠们除了正好相反的品行外,还有一些习惯让人生厌:鬼头鬼脑,从不正眼看人,永远有事没事地故弄玄虚,好好地也要猛地一拍翅膀,发出惊心动魄的音响,不晓得的还以为真有惊悚悬念发生,定下神来去看,卖那么大的关子,根本不是要一飞冲天,往往只是蹿出百步之遥。实际效果,如同人之哗众取宠。
  将北岛的诗句改一改:粗鄙虽是粗鄙者的通行证,优雅绝非优雅者的墓志铭。这是我对近年来长篇小说的总体看法。粗鄙是一种个人精神状态,优雅则是个人精神达到极致状态时的灵魂结晶。但凡粗鄙小说者,写作意志算不得太坚定,甚至就是正在学舌的孩子,听得几句从大人们嘴里冒出来的脏话,便好奇地在某个最不应该的场合里突然大声地说出来,使得一些人像遭电击那样发出种种强度不等的痉挛。这样的反应算不得审美范畴。以这种的心境要想混迹在长篇小说领域,就不行了。长篇小说的写作状态是不能招之即来,枯坐斗室的长期孤独也不会挥之即去。粗鄙是对他人的,须得营造一些嘈杂环境才能用武。优雅是为了自身,不仅不怕,还渴望独处的境界更高尚和更奇特。所以,进入长篇小说写作领域的人,需要达到较高的修养境界。这样想来,就会发现,世上各类事物,形而上也好,形而下也好,一直被我们用艰难系数分解得清清楚楚。无法例外的写作,将长篇小说当成人所景仰的青藏高原。那样的海拔,那样的敬畏,完全由不得我们。即便是我等资深与熟练的写作者,一旦失去敬畏,生命在小说中延续的过程就会事实终止。我很庆幸,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写开头,不惜先后废弃足以构成一部时下热门的所谓小长篇的近二十万字。这种潜意识表达,足以证实我对小说高原的深深敬畏。
  长篇小说神韵必须有优雅的。长篇小说风骨必须是高贵的。
  在写作这部小说的早期和中期,我用的是另一个名字:《雪杭》。它来自那年冬天,在杭州遇上的一场大雪。“圣”的概念明晰之前,曾经有过多次,突然中断正在进行的写作,怔怔地为自己创造出“雪杭”这个词而不知所措。我很偏爱它,却不晓得是否真的合适。随着书写的进展,女儿也出生了。在她长成一副小女生的模样后,我们送她到东湖边的一所芭蕾舞学校进行训练,真实想法是希望纠正女儿那长得不甚理想的腿形。女儿的芭蕾舞教师名叫奥丽加,是俄罗斯圣彼得堡芭蕾舞团的演员,因意外受伤才转而从教。学芭蕾舞的女儿不够天鹅的份,只能称作“咪咪鹅”。每逢上课,奥丽加总是提前来到练功房,以一系列的独舞作为热身。那种惊人的优雅,不用说当家长的成年人,就连三五岁的“咪咪鹅”们也会情不自禁地站在门外,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声音或动作,唯恐有不当打扰。练习课结束,奥丽加同她一群“咪咪鹅”互致告别礼,当家长的便会带着孩子离开。很久之后,我们才在无意之中发现,与孩子们别过了,奥丽加收拾起自己的舞蹈服,在胸前划一个十字后,必定会回到练功房正中央,行一个深深的谢幕礼。有时候,几个担任助教的中国女孩尚在一旁说着课后的闲话;有时候,还有因故没有走开的家长和孩子。最是在那些人去练功房空,只有奥丽加独自一人的时刻,这种充满感恩的谢幕,哪怕已经重复过一百次,仍旧百倍地让人震撼不已。曾经在阅读中见到类似的文学描写,在亲眼目睹这一幕之后,才算真的明白,这些绝非只是对艺术的由衷热爱,而是往心灵深处引领的一种圣洁。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自己正在书写的这座小镇也应该冠名:圣天门口。
  优雅是一种圣,高贵是一种圣,尊严也是一种圣。一个“圣”字,解开我心中郁积八百年的情结。对圣的发现,不只让这部小说拨云见日,更是使其挺起人在历史中的风骨,哪怕是马鹞子这一类的命运,也不再被历史抛弃。身为书写者,如果没有小说中日益彰显的优雅、高贵与尊严时刻相伴,信息时代的六年沉默,就会形同六年苦役。年复一年不与外界接触的书作,因为有了圣,才不枯燥,才有写小说二十几年来,最为光彩幸福的体验。很佩服你一下子就从洋洋百万言中,抓住马鹞子的“轻轻一死”。也很奇怪,每当多数人集中挑剔小说中的某些地方,总是你在没有半点沟通的前提下,道出我之所以如此书写的真相。那个马鹞子前半生是何等威风,如何让他死去是一个很困扰的问题。一开始写成这个样子,没有一点刻意,本想先这样交代过去,留待后来再做修改。想不到这就是他的命运,后来几次尝试都失败了,再多的文字,也比不上这“轻轻一死”。我把这一点当成马鹞子个人命运中的优雅与高贵,一个人生前做不到的,用最后的死亡来实现了。
  如果不是“轻轻一死”,难保马鹞子不会重陷旧时文学怪圈,继续在反面人物形象的认识中无法自拔。有了这最后的优雅与高贵,先前的马鹞子,便羽化登仙一般轻轻地化去,连同所有的仇恨,豪杰一生竟然比不过那阵短短的清风,换来些永久的感化。一般人都会将俄罗斯女孩譬如成美丽的白天鹅。教芭蕾舞的奥丽加,在空无一人的练功房中行一鞠深情的谢幕礼后的离去,被我在心里与马鹞子的“轻轻一死”混为一团。那些同样渐行渐远的身影,留给我们的是毫无二致的一串串比飞翔的天鹅还要感伤的梦想。